第一章 2012年12月31日 南方小鎮 2012年的最後一天,南方小鎮的天氣驟涼。 從室內泳池晨遊回來後,薄霧中的風像是少女的濕發,曖昧地纏繞著人的脖子,吻下涼涼的印跡,教人一陣寒顫。 回到家,阿籬打開衣櫥,伸手向一直未曾好好整理的角落翻找被壓了一整年的厚外套,準備迎接在這個南方小鎮度過的第一個冬季。 搬家之前從未覺得自己有那麼多回憶需要搬運。雖說在搬家的時候已經丟棄了一些對當下和未來已經不再必要的東西,例如每一張醫院的藥單、電影的票根們、為了和誰見面而留下的車票,像是清理電腦硬碟記憶體的冗餘一樣,丟進回收站,但搬家來到現在的住所的時候,屋子裡所需要收拾的東西也依舊不少,有一些不是當下即可需要的,就被原封不動地放在應該存在的角落。 衣櫥裡的那個角落的來由,就是如此。 阿籬所尋找的那件厚外套,由暗紅色的紗線編織而成,因為手作完成的時候已過了最冷的時節,所以只在上一個冬天的幾個日子裡穿過。即便是暗掉的紅色也依舊惹人注意,撥開表面的幾件衣物,那顏色便從縫隙間流了出來,被眼睛所捕獲。 一時之間,那像是,早已冰冷的黑暗體裡終於流出了血淚。 但也只是一瞬,她用力眨了眨眼睛,趕緊抱起紅色外套之上的衣物,放到這個角落的一旁,好讓它完全地呼吸到房間裡的空氣。外套雖然帶著塵蟎的味道,但表面依舊新鮮。 趁外套在烘衣機裡舞蹈的時候,阿籬返回衣櫃,整理起那個角落。替代紅色外套位置的,是一件褪色的紺色制服水手服,上衣衣襟的正下方有個大大的補丁,即使有領巾的遮蓋也依舊明顯,讓人不禁訝異:「這樣的衣服,為什麼還在這裡呀。」但也許是因為被小心地保存了,沒有明顯的皺痕,下裙的褶子甚至還很鋒利。 大概是上一個工作的劇團裡的舞台服裝吧,因為破了,帶回家縫補,但因為來不及歸還就辭職了,便一直不小心夾在了自己的衣物之間。阿籬這麼猜測。 她好奇地拿起來在鏡子前比了一下,長袖的水手服上衣遠小於現在的體格,同樣的,下裙的腰圍也不再是她的size。但將上衣和下裙掛在一起端詳,似乎也能看到一個少女模糊的輪廓,纖細的身體,直直的黑髮一直到肩膀以下,有幾撮碎髮籠在額前,至於臉上的模樣,像冬日呼吸時會出現的白氣,教人看不清。 大概是因為昨晚看了電影《情書》吧,自然聯想到了國中時代的女主角。 「校園青春真好啊。」 阿籬對著鏡子遙遠地笑了笑,有條不紊地將一切歸位。 陰天的光線從帶著薄紗的窗戶躺進來。為了掩蓋青春期留下的慘白膚色,阿籬對著窗邊的鏡子簡單上了點紅妝。 隔著窗戶是小鎮最平凡不過的一條小巷,正好有幾輛機車行過,劃破過分寧靜的冬日。即使沒有開窗,也仿佛能透過聲音聞到汽油的味道,像是證明著在此處生活了一年的條件反射。 咔嚓。即便有所防備,打開房門的一下子,一陣涼風裹著小鎮的味道吹進她的衣縫,惹得她情不自禁地跺了跺腳。 「好冷啊,好冷啊。」這麼說著,用力吸了一大口氣,裹緊外套的領口,又咔嚓一聲,關上門,去了附近大學的圖書館。 下交流道附近發生了一起車禍。阿籬在快要到達圖書館的路上目擊了整個過程。 作為目擊者,她向前來調查的交通警察說明了當時的情況。 「當時我站在這個十字路口正在等人行道的綠燈去馬路的另一邊上班,對向有一輛機車以很快的速度開過來卻完全沒有剎車的意識,但這個時候這個方向的交通指示燈是紅色的禁止通行。而東西向為綠燈狀態正常行駛著的卡車也未及時發現突然從道路右側衝出的機車,於是發生了衝撞,機車的騎士當下就被撞出了幾米之外。」 阿籬說著這一幕場景的時候冷靜得宛如一名「見多識廣」的交通事故新聞記者。 「了解,非常感謝您的配合,這起事件我們還會繼續調查,若之後還需要您的協助,我們會再聯繫您。打擾了您原本的出行也深感歉意。」警察一邊說著,一邊在記事本上寫下了些什麼。 「那個……不好意思……」阿籬眨著關切的眼睛,像是當事人的朋友一般,攔住調查結束就要離開的交警,問道:「請問……那個騎士怎麼樣了?」雙手不禁抓緊了帆布包。 「失血過多,當場……」交通警察沒再說下去。 「真是令人難過啊。」 真是令人難過啊? 阿籬帶著這樣的心情遲遲地進入了圖書館。 圖書館入口處的工讀生見狀詢問發生了什麼事。她也只是說了一句:「學校門口那個交流道剛剛發生了令人難過的車禍。」便沒再繼續詳細說明。 車禍,二字已足夠讓人難過。 雖說是連假,但圖書館依舊照常開館,只是比平日縮短了開館的時間。 阿籬坐在借閱處的櫃檯後面,癡癡地看著櫃檯前的大廳,腦袋裡還回想著剛剛目睹的車禍場景,冷清的圖書館就算被暖氣包圍著也依舊透著一點寂寞。 「比平日的人要少很多呢。」她終於放棄手中早已無心閱讀的書,托著腮發呆,原本只是在心裡想著的話語,卻無意識地脫口而出。 「因為是這一年的最後一天,人們都準備著跨年吧。」有人碰巧出現順勢接住了那句自言自語。 「啊!山間先生,您好。」阿籬回過神來,匆忙之間碰掉了桌上那本剛剛還在看的書。 站在圖書館借閱處櫃檯前的山間先生,每一次出現都穿著不同顏色或紋案的襯衫,仿佛身上寫有上班族的字跡,讓人一目了然。黑框眼鏡也遮不住的黑眼圈,在「上班族」之前又加上了「辛苦的」三個字。給人一種隨時都可能講出「好想死啊」之類的厭世話的印象。 「誒?……妳記得我啊?」 看到山間露出驚訝的表情,阿籬才發現自己剛剛不小心又透露了什麼,只能瞇起眼睛尷尬地露出笑容求饒。 「啊,請不要在意。」山間急忙解釋著氣氛,「我,我……我只是覺得自己這樣普通的上班族,應該只是別人生活中的背景,過眼就忘,但沒想要居然會被人記得……所以,所以有點高興。」 看起來30歲左右的山間,平常沉悶的臉上此刻露出腼腆的笑容,有點害羞地用手揉著自己原本就被風吹亂的頭髮。 在阿籬眼裡看起來,像極了一個才高中的少年。不知怎麼的,阿籬心裡突然湧起一股難以形容的情感,像是打開熱騰騰的便當盒被熱氣溫暖的一瞬間的感覺。 對阿籬來說,山間並不是陌生的人,但也不能稱之為熟人。只是對方每週都會來圖書館,歸還上次借閱的書,同時借閱新的書籍,像是個定期更替內臟的患者,在阿籬的日常中留下一道痕跡,在變淡之前又及時地畫上一道,因此也漸漸變成了「認得」。除去「謝謝」、「不會」這類例行公事的寒暄外,阿籬也從未和山間先生有什麼更深入的交談。這一天,大概是一個開端吧。 於是,站在櫃檯兩側的兩個人一齊發出了釋懷的笑聲。 「山間先生,今天也要去跨年嗎?」阿籬一面用機器掃描山間遞過來的關於經營書店的書籍,一面問道。 「是啊。人嘛,常常需要這樣的結點嘛。」 「像是失戀的時候一定要剪掉長髮、畢業的時候一定要來一次旅行,又或者是,像一次自殺。」 「最後一個比喻有點意思。但或許稱為『跟2017年的自己道別,並將2017年的我未完成的夢想,囑託給2018年的我,好讓2017年的我能安心離開,也讓2018年的我明白繼續前進的方向。』啊,真不好意思,我說的有點多了。」 「夢想啊,是個好東西呢。光聽起來就很帥氣,山間先生可千萬不要丟掉啊。」 「哈哈,但其實現在也依舊八字沒有一撇,空想而已,但還是謝謝妳。說到跨年,其實也沒有那麼多網路上流傳的勵志深意,那些大多是自我安慰,為自己開脫而已。不說那些,其實只是找個機會和朋友聚一聚喝一杯而已。那麼,妳打算如何渡過呢,明沙小姐?」 「我嗎?……」 「阿籬,下班咯!」 四點的分鐘剛指向3點方向,距離表定閉館的時間還有15分鐘,圖書館借閱櫃檯前就出現了一個笑臉。 出現的人名叫古川,穿著紅色厚毛衣,手裡拿著一頂機車帽,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燦爛如艷陽的笑容。「來,一起走吧,去吃頓跨年大餐咯!」 阿籬接過那頂機車帽,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慢慢反應過來。在古川的催促下,整理起自己工作的東西,背起包跟上風風火火的古川。 古川是個在人群中算得普通但又特別的人。身高不高不低,髮型中規中矩,與其在大學擔當研究員的身份相符,在大學校園裡相當普通。但說起特別,他總是毫無心事的笑容和熱情似乎帶有魔力,他經過的地方,空氣也會微微帶上陽光的氣息。說話不算幽默,內容也很日常,但卻總能讓阿籬露出笑顏。 阿籬曾在圖書館的雜誌區看過一篇研究笑的文章,作者提到——讓人受到感染露出笑容的,可能不是話題內容本身,而是說話的人。那時候,她立刻就想到了一面之緣的古川,也許稱為「一餐之緣」更加貼切。 兩個人的相遇是在這座大學的食堂,兩人點了同樣的餐點,但餐廳因食材有限只能做最後一份,左右為難之下,古川紳士地讓給了後到的阿籬,而阿籬同樣出於禮貌,請了古川一次飯。 於是,兩人面對面地坐在了嘈雜的學校餐廳裡。一開始氣氛帶著尷尬,若是都不開口的話,也就沉默著吃完飯之後就各自毫無相關的後會無期。對阿籬來說,沉默,是一種管用的解脫方式。 但是,古川開了話題。 「可能有些無禮,但您不是當地人吧?聽口音像是關東那一帶的,如果沒猜錯的話。」 「……嗯。」阿籬支支吾吾,但依舊給予了回應。 正當阿籬在心裡為對方會因此繼續追問她的出身地或是來此的緣由而惴惴不安之時,古川卻仿佛有讀心術般的,圓滑地轉向了其他的話題。 「啊,這一家新開張的烏龍面真的很好吃呢!」 阿籬因為緊張而蹦在一起的臉一下子舒展開來,暗暗地在心裡對古川的紳士報以感激,對其社交力和分寸感連連敬佩,也將這個人記在了心上。 這一年間,在阿籬交談過的為數不多的人中,給跟她那種舒服感的人,大概就只有古川了。舒服,對於阿籬的人間關係而言,非常重要,是不會因為不知道如何接話就用笑容和隨處可見的話語敷衍過去的尷尬感覺。她,像是一條活在魚缸裡的金魚,別的魚過分侵入牠的空間,會因為收到威脅到而進行互食;但如果沒有其他魚出現,牠又會因孤獨而死亡;只有恰當的距離,既保留了牠的空間,又能夠有所聯繫,才不會讓牠走向死亡。 「我知道有一家古早味的餐廳,你才來這裡沒多久一定沒吃過,下次我帶你去吃吧。」 「如果方便的話,可以啊。感謝。」 兩個人因此成為了飯友的關係。 古川時常在週末或是晚餐時間去圖書館找阿籬一起去吃飯,一年間竟也吃了不少美味。春天的草莓蛋糕,夏天的芒果冰,秋天的烏冬面…… 今天,也是一樣。 - To Be Continue - more in 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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